几息之后,他停下动作,哑着嗓子道:「是我心急了,差点忘了你身体还没好。」
傅远深吸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先上楼睡觉吧,我自己去洗个澡。」
我听话地冲他点头。
应付完傅远以后,我躺在柔软的床上。
虚弱的身体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疲惫之后,很快就被拉拽进入梦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顾思宁提到我妹妹的当晚,我毫无例外地梦到了这个久违的妹妹。
我的妹妹殷容容在整个故事中,连个炮灰都算不上,仅仅是作为我的背景介绍提过一句。
但对于我来说,她是我二十多年的短暂人生中最亲近的人。
我爸是个飞行员,一次空难就葬送了他年轻的生命。
我妈素日温婉小意,却在知道我爸的死讯之后,做了一件无论在哪个年代看起来都壮烈无比的事——她殉情了。
从此我跟殷容容就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
外婆中年丧夫、老年丧女,身体早就承受不住打击倒下了。
与其说是外婆照顾我们,其实是我跟殷容容照顾她更多一点。
这样相依为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我跟殷容容的感情自然无比深厚。
我跟殷容容有着相同的爱好。
那时我们刚上大学,过的都是吃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我和殷容容一边学习一边打工,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我们缩在一起看纪录片。
那部片子是《河西走廊》,一共十集。
虽然是历史类的纪录片,但我跟她都是冲着其中的景象去看的。
因为小的时候偶然间听到的「罗布泊」、「胡杨林」这几个名词,我跟她就约好了,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要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我至今都记得殷容容一边啃着干涩的面包,一边列清单的模样。
她写着写着,突然侧过头,朝我挑衅地笑了笑,露出了一颗极其生动的虎牙。
她说:「殷宋宋,你身体这么弱,要是到时候真去了,你半路上走不动道,可别求着我背你。」
我刚对她想说些什么,眼前的景象忽然一白,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
清透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实木地板炙烤得十分温暖。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乱蓬蓬的长发。
如果不是顾思宁无意间提起,我根本都没意识到,我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想起过殷容容了。
这个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最重要的人。
顾思宁果然不负我的期望。
在她答应为我引荐她哥哥顾思源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
这时候的时间线还在剧情的最开始,傅远还没有像剧情中后期那样把我囚禁在别墅里。
因此我选了个傅远不在的时间,跟顾思源约在了海市的地标建筑,双子塔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约定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
在顾思源到来以前,我抽空去卫生间里补了个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脆弱苍白。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人,上身穿着米白色的羊绒毛线衫,下面是一条雪纺的过踝长裙,身材高挑,看起来却十分单薄伶仃。
我不清楚这样的打扮能让顾思源对我多几分怜惜。
但是根据梦里剧情的指示,在我后期被傅远囚禁之后,是正义感爆棚的顾思源无意间注意到了那个无助的我,这才动了恻隐之心救了我一次。
虽然没过多久,我就被傅远带了回去。
但是顾思源是目前我已知的,唯一一个能够帮到我的人。
我出去的时候,订好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青年。
青年身材修长挺拔,皮肤颜色偏深,眉目却锋利漂亮,整个人像一阵捉摸不透的风。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您就是顾思源先生对不对?」
他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没做出什么表情,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坐下说话。
我问过他的意见之后,点了两杯咖啡。
一杯冰美式,一杯卡布奇诺。
咖啡上来之后,他随意地喝了一口,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终是我先沉不住气。
我看了一眼顾思源没动几口的咖啡,和他寡淡的神情,以及他上衣口袋里漏出的宣传单一角——那是一场自然摄影展,地点就在隔壁的海市双子塔。
于是我向顾思源发出了看展的邀请。
他虽然依旧是一副冷淡的表情,眉头却肉眼可见地舒展了不少。
我和顾思源并排走进展厅,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张母狮哺乳的照片。
顾思源对我说:「这是埃塞俄比亚草原干季的景象。」
「干季的时候,大多数草木会变得稀疏枯黄,所以草食野兽会向水草丰茂的地方迁移,狮子也会随之迁徙,这是其中一只掉队的母狮和她饿得发昏的孩子。」
我没有出声接话。
顾思源也不觉得扫兴,又和我一起走到二楼。
二楼展厅最中心放着的,是一张鲸鱼从海水以下跃上来的照片。
照片摄于极圈以内,却碰上了难得一见的极光。
绚丽奇诡的光束从遥远的天际发出,将原本幽远神秘的景象渲染得尤为震撼而磅礴。
巨兽破水而出,向着天地人间呐喊生命。
「这……」
「这是三年前,有人在冰岛海域内的一张作品。」
还没等顾思源开口,我就自顾自地接口道。
「听说他当时是随船出海,想去捕捞新鲜的鳕鱼,意外拍到了这张照片。」
我绕到了旁边的展台,看见里面一连的鳕鱼捕捞纪实的图片,没忍住笑出了声。
「当年冰岛和英国就是为了这个争得不可开交吗?」
我的手指抵在玻璃上。
顾思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了一句:「什么?」
「顾先生不知道么?就是历史上很著名的鳕鱼战争。」
我回头觑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露出明显的反感,反而对此表现出兴味,这才决定继续说下去。
「二战结束以后,冰岛为了维护本国的渔业资源利益,几次宣布扩大领海。这样的做法当然让英国不满,于是英国几次派出皇家海军为渔船护航。」
「谁知道冰岛一点也不怯战,反而钻了北大西洋公约的空子。」
「英国不能以军队名义出战,冰岛却能以自卫队名义开火,搅得英国毫无办法,最后只能被迫放弃了这 200 海里的海域。」
「这也算是著名的蚂蚁赢了大象的典范了。」
我笑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又去瞥顾思源的表情。
见他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我的心脏不断下沉。
就在我以为这段攻其心防、骗取亲近的戏演砸了的时候,顾思源忽然笑了。
「殷小姐,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的。」
和想象中不一样?
那定义中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应该温柔、内敛、脆弱,在傅远给予我痛苦的时候被迫承受,欲说还休地表达心中委屈,全看他能不能猜得到。
我不应该读历史,不应该渴望远行,只用做一朵干净无害的小白花,成为傅远对于感情生活的诠释。
可惜在我遇见傅远以前,我就已经喜欢这些了。
我早已经具备了一个完善的人格。
我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笑道:「我自己很喜欢看一些杂书而已。」
顾思源没再深究,又走了一段路,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问题。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停下来,双眼直视着他:「我并不喜欢傅远,留在他身边都是被他强迫的。」
我把手臂举到他眼前,隐晦地撩起一点袖口,露出莹白的手臂上瘀紫的疤。
傅远还没有开始囚禁我,这些伤口自然是我自己掐出来的。
但我心里很清楚,要不了多久,这样的伤疤会由傅远亲自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我只不过是先一步把它展示到外人眼前而已。
顾思源眸光一凝,神色瞬间变得慎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