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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密密麻麻刻着很多正字,像是经年久远地隐忍不发。

我安静地想着,突然想起那晚麦地里,妈妈那一句「我带你走」。

你想要什么呢?妈妈。

下一刻,风不知从何处吹落一张草纸,字迹密密麻麻,上面写了全村的名字。

而被她划掉名字的人,已经死了。

16

高考结束,哥哥觉得自己发挥得很好。

全村喜气洋洋,提前准备起了庆功宴。

出成绩那天,如所有人所愿,哥哥考了个不错的分数。

男人们敲锣打鼓,女人们在后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我被妈妈叫去县城里拿快递。

回来的时候,喧天的锣鼓声停了,整个村子都寂静了。

我心中猜到了什么,却还是不要命地往家的方向跑。

杯盘倾覆,村民们东倒西歪躺了一地,捂着肚子哀哀叫唤。

目光却不约而同,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看去,看见了妈妈。

妈妈身上穿着件旧旧的白裙,有种过期的洋气。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浅笑着开口:

「妈妈被拐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就是这条裙子。」

「青青,一晃十八年,裙角都泛黄了。」

「所幸还能穿上啊。」

哥哥猩红着眼,不甘心地质问她:

「你这个……毒妇!」

「我马上,马上就可以走出去了,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未来?」

他在哭。

妈妈却笑起来:

「我被拐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也是十八岁。」

妈妈走到哥哥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刚收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未来也刚刚开始啊。」

「是你们把我拐到这个村子里来的。」

她顿了顿:「我要马上就要逃走了,也是你把我抓回来的,陈宇。」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妈妈似笑似叹:「你们可从来没有可怜过我啊。」

我完全呆住了。

妈妈扫过那些怨毒的脸,冷冷地做了最后的宣判:

「你们都该死。」

眼见着妈妈白裙飘飘,提着刀向我走来。

我转身就跑。

妈妈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我藏身的柜门前,她低低地笑了声:

「我想用老鼠药毒死所有的老鼠。」

「让他们穿肠烂肚,只能眼睁睁地感觉到自己在痛苦地死去。」

「却……亲手放走了一只小老鼠。」

我抱着膝盖,死死捂着唇。

「错了。」却听她话音转轻,「你是青青,我认定的女儿,随我。」

「才不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她打开了柜门,直视我的眼睛:

「我将你教得很好,你有权利恨我。」

我望着她红着的眼眶,轻声开口:

「我不恨你,妈妈。」

「我不恨你。」

「我们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是世间最坚固的同盟。」

「我继承你的意志,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她说:「好。」

妈妈伸开手,将我抱在怀里:

「妈妈会带你走。」

我紧紧地回抱着她,低低「嗯」了声:

「谢谢,妈妈。」

下一刻,我猛然伸手,往她后颈一敲。

她猝然倒下。

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白发苍颜的老人被保镖簇拥着进入的低矮生霉房间。

见到昏倒在我怀中的妈妈,潸然泪下。

我哑声道:「你们来了。」

小半个月前,我在县城遇见了他们。

他们看见这张脸的第一面,就挪不开眼睛。

抽血化验后,终于确定了。

他们要找自己丢失十八年的女儿,我的妈妈。

只是我知道妈妈的计划,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很多年。

于是我和他们约定,会看住妈妈,然后把人好好地交给他们。

「我有两个要求。」

「第一,让她忘记这些记忆,带她走得远远的。」

「第二,无论如何,陆崖和他身后的势力,必须被绳之以法。」

他们答应了。

我抬眼,无声地和他们对峙着。

老人朝我点头:「我们报了警,刚刚传来消息,那个拐卖团伙,已经落网了。」

我无言地将妈妈交给他们。

再见,妈妈。

我在心中小声重复:再见。

忘了这一切吧,好好生活,不要再回来。

妈妈人生中,第一个十八年花团锦簇,幸福美满。

第二个十八年如坠深渊,却不堕其心。

今年她三十六岁,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老人深深看了我一眼:「警察在山下。」

我恍若不觉,很轻地笑了一下:

「剩下的交给我。」

这个案子需要一个人证。

烈焰冲天而起。

我想起村里被称作赔钱货买卖的女孩,想起那些不愿屈服而被折磨致死的女人。

我想起可以被随意调笑的侮辱和伤害。

我想起妈妈。

她的妈妈为她取名「璨」,希望她的人生宽广明亮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女儿的命运会那么坎坷,那么难。

火光明灭,映在我的眼瞳中,像是能把世间的污秽焚烧殆尽。

我很轻地阖了一瞬眼。

小璨,往事不值一提。

往前走,别回头。

17

「以上,是我亲眼所见的、所做的一切。」

讯问室里,我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警察。

屠村案震惊当地,严令彻查。Ɣȥ

数十个拐卖团伙被连根拔起,那些不被看见的苦难重见天日。

……

我出狱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烈阳高照,女警拍拍我的肩膀:「姑娘,  忘了过往,好好生活吧。」

我笑着应声:「谢谢姐,我晓得。」

生活的道理,很久以前,已经有人教过我:

「不要被驯化,  要勇敢。」

在那之后,  我孤身一人,  去了很多的地方,最后选择了南下进厂打工,  拿着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资。

孤家寡人,  无牵无挂,倒也算潇洒自由。

有一天,厂里临时放了半天假。

我在隔壁中学的小卖部,买了五毛钱两包的跳跳糖。

草莓味,香橙味。

混合着倒进嘴里,抿着唇角回头时,看见放学的人潮。

那一瞬间,颗粒还在口腔中剧烈跳动,味道甜腻而怪异。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然,  我为什么会看见妈妈?

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描摹过的温柔眉眼,  如今近在眼前。

她手边牵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子,正低头听她说话。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

灿烂、盛大、寻常。

却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真好。

她有了新的生活。

有了干干净净的,  新的女儿。

那才是真正的爱的结晶,她一定很爱她。

真好。

可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再挪不动一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压低了帽檐,  低着头,  像个格格不入的怪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的长发扫过我的脸颊。

柔暖的花香掠过鼻尖,前尘故梦一样的气息。

我还是没忍住,  掉了一滴眼泪。

身后,  却传来一声迟疑的——

「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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