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时间临近正午,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审判庭外,秦颂一身西装制服板正笔挺,手提深棕色硬皮公文包,似乎是在等人。
见到顾南挽出来,男人肃正凛然的眉目舒展了些,朝她挥了挥手,“姜律师,有时间吗?聊两句吧。”
*
“滨江这几年变化还挺大的,”秦颂带顾南挽到一旁的公诉人室,态度亲和,随口攀谈,“你怎么样,还在之前那家律所吗?”
“嗯,还在海诚。”
说起海诚所,还是八年前顾南挽本科毕业的时候,秦颂托导师张泰来的关系介绍的律所。学历通胀在当年已初现端倪,研究生和海归的就业机会总是更多,可是比起多花两年时间在书本上,顾南挽更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政法本科四年,起初她叫秦颂一声师兄,再后来是更亲密的恋人关系。检察官与律师,本是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却因职业性质的缘故,时常意见相左,立场相悖。
思敏善辩是法庭上的制胜武器,却也是情人间的锋锐刺刀,偏偏两人又都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坚持己见远比退让妥协更难。真理越辩越明,感情越吵越淡,直至秦颂通过遴选调至北京,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这一晃就是六年。
“我听说你最近搬到东城新区住了。”秦颂将公文包放到一旁,在饮水机边抽了个纸杯,欠身接水,“在那边买房子了?”
“嗯。”
顾南挽一直有在新区买房安家的打算,毕业之后就开始存钱。那边整体规划不错,楼宇密度不高,人少肃静,房价也低,只是距离市中位置较远,上班不够方便。当时秦颂还建议过她,选房还是要选在市区,哪怕面积小些,起码生活便利。
仔细想来,两人还真的有许多不同,从生活理念到价值取向,不一而足,最后分开也是必然。
秦颂又问:“母亲还在松河住吗?身体怎么样?”
松河位于省会滨江以北,总面积不足滨江一个东城区,冬季气温可以低至-40度。顾南挽就是松河市人。
提及母亲,她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抿了抿唇,答:“挺好的。”
“你这几年——”
“秦检,还是聊案子吧。”顾南挽终于忍不住打断,看了眼手机时间,“一会儿我得赶回所里见个客户。”
秦颂被拒绝得直接干脆,有些尴尬,庆幸此时只是背向着她。等再转过身时,秦颂已经重新理好情绪,将手里的水杯递给顾南挽,点头笑道:“行,那就先聊聊案子。”
两人从前也会经常讨论案情,秦颂从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次数多了,自然要吵起来。然而此刻顾南挽却很庆幸,秦颂还是那个秦颂,公私分明,一旦讲起案子,就很少会夹带私人情绪。
话题重新回到陈厉峰的案子。
检方此前给出十年的量刑建议,希望被告能认罪认罚,从而简化后续审判流程,却在陈厉峰更换律师后被果断拒绝。
秦颂希望顾南挽能够说服陈厉峰,重新考虑检方的建议:“从在案证据来看,陈厉峰不可能没去过案发现场,更不可能没接触过尸体。他在说谎,你应该比我清楚。坚持无罪辩护对他没有好处。”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制服加持下的他就永远站在正义一方,自信笃然,居高自傲,而她是同被告沆瀣一气的共犯,唯有规劝当事人认罪伏法才是出路。
顾南挽心里觉得好笑,语气也不由得轻佻:“那你也太高看我了。我的当事人坚称他没做过,我总不好替他承认有罪。法官都不能靠测谎断案,何况是律师呢?”
秦颂也笑。
六年不见,她讲话还是这样,拒人于千里,滴水不漏。
气氛烘托至此,再聊下去估计也没结果,秦颂便不多说,只是提醒:“下次庭审之前,检方开出的条件依旧有效。你和你的当事人都可以再考虑一下。”
顾南挽点了点头,象征性地附和:“感谢秦检,我会转达。”
一口一个“秦检”生疏客套,也和秦颂彻底拉开距离。
*
律助张筱已经提前下去暖车,顾南挽离开公诉人室,匆匆往大门口去。
刚出法院大楼,忽地一股热流迎面泼来,顾南挽猝不及防抬手遮挡,掌心、脸颊一阵灼痛。
只听一道尖锐撕裂的女声在她耳边炸开——
“替杀人犯撒谎,什么黑心钱都挣,你缺不缺德啊?不怕遭报应呐?!”
顾南挽简直莫名其妙,见对方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有些眼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被害人王涛的母亲,方才就坐在旁听席上。
做了近八年刑事律师,顾南挽接触过不少情绪化的当事人,但像这样敢在法院门口直接泼热水的还是头一回见。她不想跟妇人发生冲突,回身就往大楼里走,手臂上的挎包却被妇人抓住不放。
顾南挽已经有点火了,用力扯了下包。妇人大概没想到她会反抗,闪了个趔趄,积攒已久的丧子之痛瞬间喷发,追着顾南挽边哭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
好在两名法警及时赶到,将妇人拦了下来。
热水烫过的红痕还在,水却已经冷了,一大片铺在领口,冰沁沁的。顾南挽只能自认倒霉,打开挎包要找纸巾,一包纸巾已经递到她面前。
抬头见是秦颂,比当众被人泼水更尴尬。
“……看我笑话的?”
“我有那么无聊吗?”秦颂被她气笑,也不知道顾南挽对他哪来这么大恶意,抽出一张纸巾要替她擦脸颊的水,却又被她偏头避开。
顾南挽迅速扯过他手里的纸巾,低头错开男人视线,小声说了句“谢谢”。
秦颂看见她手背的烫红痕迹,不禁蹙眉,“热水啊?”
“没事儿,不太热。”
“……”
还真是每一句ʝ 话都得跟他唱反调。
手背火辣辣的疼,顾南挽拿纸巾轻轻压掉水渍,就没再碰。秦颂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去拿冷水冲一下吧。”
“不用了,真没事儿。”
“走吧,我陪你去。”说着,男人握住顾南挽手肘,就要往洗手间带。
正在这时,顾南挽挎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张筱半天没等到人,便打电话来催。顾南挽如释重负,趁机挣开秦颂,“同事找我,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离开。
女人背影是他从未见过的慌张落魄。
秦颂顿时觉出顾南挽并非冷淡疏离,而是故意躲他,心情瞬间明亮起来,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笑了。
顾南挽从市中院回到律所,先后接待了两个法律咨询的客户,转眼已经下午三点。她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转去茶水间泡咖啡,刚巧碰见律所主任崔海峰也在。
崔海峰今年刚满五十,因为有严重的少白头,已经被人叫了快二十年的“老崔”,是这家律所的创始合伙人之一——“海诚”的“海”就是取自其名。
老崔主做资本市场业务,几乎贡献了海诚所近40%的创收,却很难得地没有非诉律师的精致小资,洗到袖口发白的衬衫外头套一件烟灰色羽绒服马甲,偶尔见着所里的饮水机桶空了,还能亲自上阵换上一桶。
“哟,小姜,正好,快来,来!”老崔站在律所新购置的全自动咖啡机前,一个劲儿地超顾南挽招手,指着机器上的电子屏幕,“这个得摁哪个来着?上回老金教我用过一次,我给忘了。”
崔主任从前只喝茶叶,走到哪里都提着个褐渍挂壁的大玻璃杯。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致,也要尝点新鲜。
“您喝什么?”顾南挽走上前问,“拿铁,卡布奇诺,还是美式?”
“拿铁就行。”
“那您这样,先点一下屏幕,唤醒菜单,然后选拿铁。”顾南挽一边示范操作一边解释,“点这里还可以调节咖啡浓度和牛奶含量。”
“好好好,”崔主任一个劲儿地点头,又嗅了嗅鼻子, “你别说,闻着还挺香!”
等着泡咖啡的工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崔主任突然想到什么,问顾南挽道:“对了,老金这周要去松河会见一个客户,想让你跟着一起过去,他跟你说了没有?”
崔主任口中的“老金”名叫金鸿发,是海诚所刑事组的组长。
海诚所整体规模不大,走精品路线,合伙人制,各团队间相对独立松散。为了促进跨团队业务协作,增强律所综合实力,在崔主任的提议下,所里自前年起,特别设立了几个业务小组,便于重大案件的承接与研判。
“刑事组”就是其中之一,由高级合伙人金鸿发带领,包括顾南挽在内的几个初级合伙人协同配合,案件收入按照合伙人级别和劳动投入进行分配,各团队律师、助理由主办案件的合伙人统一调度,算是小范围内的“公司制”试点。
按道理,金鸿发若有案子需要顾南挽支持,完全可以直接过来找她商量,实在没必要借主任之口,还是一个专做资本市场业务的主任。
如此舍近求远,反而有点打小报告的意思,显得她不好相处。
顾南挽忖了片刻,隐约猜到原因:“是性侵的案子?”
刑事组里人尽皆知,顾南挽从不代理性侵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