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展厅暖气充裕。
林伺月和傅思清分开,循着号码找到了自己原本的座位,在第五排,不算太靠后,还能比较清楚地看见台上的人。
坐定后没两分钟,观众席的灯光就暗下来。
漫长的致辞,感谢,展望。
她乖乖坐着,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旁边座位的人忽然碰了碰她手肘,而后传来一只手机,指了指第一排中间的某个位置——傅思清正目不斜视地坐在那里。
林伺月翻过那只手机,屏锁被取消了,落入眼帘的是一整面长长的便签。
「便签你看完了记得删掉,这个手机我也不会再要了,你想要你留着,当个备用机好了。等等,不是说你碰过的东西我就讨厌了的意思,就是……很丢人反正……算了,在你面前丢人,好像也是常态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那时候,我总是处在一个很讨厌你的心情里。」
「你应该知道我喜欢祁炘的吧?因为之前雇你写作业被他发现,我觉得很丢脸,气都撒在了你身上,还有,我哥,这么多年,他一直冷淡得不像个碳基生物,我知道在他心里一直只把你当妹妹,我嫉妒你,厌烦你,可是归根到底,那都不是最主要的。」
「你刚出现在我们家门口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雪下得很大,小腿那么深。我原本买了一个很喜欢的展览的门票,但是雪太大了,爸爸不让我出去,说不安全。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是的,我一直给你的印象,是不是都很暴躁?可我从小到大,尽管一直在和爸爸吵架,看起来张牙舞爪,但始终没有赢过一次,再生气,吵得再凶,我永远都是先怯懦的那个,先妥协的那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很烦。」
「那天之后,你在我们家门口跪了三天,那么大的雪,我连出门都被挡了回来,你却在那里跪了三天,最后,把原本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真的,你真的留下来了。我那时候很难受,好几天都睡不着,一开始我觉得,是难以消化的入侵感,让我觉得冒犯和愤懑,后来才慢慢想通,是你的出现让我……无处可逃。」
「看见你的时候,我会忍不住问自己,很难吗?真的很难吗?为什么,不能对想做的事情再坚定一点,明明你就可以做到,我为什么那么容易退缩,所以想要的什么都抓不住,林伺月,刚刚在外面你问我,还讨厌你吗?虽然……肢解自己内心的过程很痛苦,但我还是想说,不,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那个和你截然相反的自己,我不讨厌你,我嫉妒你。」
「就这些,没了,看完记得删。」
会场内光线依旧昏暗,潮水般的掌声从耳畔淌过。
林伺月往后靠了一些,厚实的按摩椅托着她的背,她把傅思清递来的手机慢慢搁到肚子上,生出一股很饱涨的、像夏天暴雨过后溪水漫灌的感觉。
转眼间,又半小时过去,早早心不在焉的听众席忽然躁动起来,一个个身影逐渐坐直,目视前方,周围遍布着细小的交谈。
“下面是不是要到傅寒了?”
“底下那个候场的是不是他?”
……
同时,林伺月的手机上冷不丁接连跳出两条陌生的短信。
【表姐,我以为傅家那小子多护着你呢,怎么也背刺你啊?是不是你抛下他转头住进别的男的家里了,没伺候好他啊?】
【表姐,一口可吃不成胖子,脚踩两条船小心别翻了。】
她呼吸放缓,荧冷的光不时跃到脸上,直接将这两条消息删了,将对方拖进黑名单。
下一刻,一束追光从展台边缘一下亮起,映亮少年端方板正的侧影,他略略宽松西装裤随脚步不断掀动,最后站定,扶起细长的话筒支架,声音穿透整个会场。
——“大家好,我叫傅寒。”
热烈的掌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灯光晃眼,林伺月静静地坐了会儿,抓着座位扶手的动作逐渐收紧。
与周围越发炙热的氛围形成映照的,是她越发沉默寡淡的神色,最后低头给岑舒发了条微信。
【我一会儿就出来。】
岑舒很快回复:【可以,正好我找的馆子排号快到了。】
【展会结束了吗?】
【哦,我看到直播了,他还是上台了啊?】
岑舒本来还抱着一点点傅寒上台是谣传的期望的,她知道,林伺月也和她一样,抱着同样渺茫的期望。
瞬间占据心头的愤慨颇有点不吐不快的意思,她看着直播中傅寒那张贵气逼人的脸,还是忍不住低声骂了句粗口。
他爷爷看重他,他甚至不需要低头讨好,只要释放一点点愿意亲近的讯号,就能坐拥大把大把魏氏的资源和财富,谁会和唾手可得的好处过不去。
可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她的朋友刚被魏代天泼了一身的脏水,有口难言,他却这样。
脑内激烈半天,回消息时还是全压下来,安慰道:【没事的,犯不着为他生气。】
林伺月隔了一会儿才回复:【我没有生气。】
偌大的展厅里,观众席灯光已经压暗,人头攒动,展台左侧的演讲台打着一簇夺目的聚光灯,众星拱月的少年有条不紊地连接投影。
林伺月缓慢呵出口气,紧跟着就起了身,朝出口走去。
而在即将推门而出的前一秒,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大啸音。
-
傅寒备场前,前排媒体就纷纷闻风而动,从各个角落摸出来,将镜头对准台上。
观众的注意从来也就不太公平,傅家第三代,前阵子因为和魏代天纠缠的小明星又沸沸扬扬过一阵,豪门纠葛本就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卖点,好噱头先骗进来,再用傅寒的项目压压收尾,方方面面都照顾齐全,没见过这么好出的活儿。
黑压压的台下暗流涌动,摄像为抢个好位置,甚至把外衣脱了,袖子上捋,把肌肉亮在外头。
挤在最外排的摄像叫阿东。
不受重视的本地台,机器老旧而笨重,阿东往前去的时候还要注意脚下,以免被机器的线绊到,等再抬头时,听委席周围一圈早就水泄不通。
他从取景器里看了一眼——勉强占到的位置不好,估计等傅寒上台了,缠在演讲台前的那一大捧依兰百合,会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勉强能拍清楚对方今天的发型。
阿东盖住脸,盖不住脸上的忧愁,努力调了调,机子冷不丁往下一坠,吓了他一个神魂皆飞。
等再看进过去时,镜头凑巧偏转的方向里,却站着一个人影,身形高,姿态不太雅正,在栏杆上靠着。
阿东脑子冷静一瞬,认出那人分明就是魏代天,这场豪门纠葛的另一角拼图,镜头记录下他朝天吐出的连串烟圈,和脸上凉凉的笑。
傅寒即将上台的准备多一分,他脸上的嘲弄就深一分。
阿东边录边咋舌,感叹着如仇如敌的恩怨,连最深的血缘都软化不了。
几分钟后,现场场控来提醒,四面八方的掌声已渐渐响起。
阿冬拧一下取景器,心想别家摄像都在拍傅寒上台的镜头,他拍底下的魏代天,没准儿误打误撞还是个妙手呢。
取景器里,站着的魏代天已经连抽好几根烟,微妙的讥笑停留在嘴角久久不散,忽然间,台上响起一道话筒和音响震耳的尖啸。
巨大的噪声之后,整个会场倏忽一静。
似风暴前最后的沉寂。
一秒。
两秒。
无数道聚光灯重合下的傅寒,静静捏着话筒,抬起的目光扫向台下每双茫然的眼,最后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一点——
三块巨型 LED 板组成的长屏骤然切换画面。
清晰度陡降,固定的视角,灰调的显色,右下角一行小小的日期标记,统统映入在场所有人眼中。
阿东浑身打了个寒噤,在一股意想不到的直觉促使下,飞快看向自己的机器,只见取景器里的魏代天分明僵在原地,几秒后表情剧烈变化,一瞬间暴起,推开眼前的护栏,直直冲上台。
“傅寒,你他妈在放什么!”
“给我关了!立刻!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你在发什么疯??”
如雷的擂动声顺着木地板震荡到脚边。
傅寒偏过头去,背光的视角,将魏代天脸上一道一道的沟壑拓印得清晰分明,一股淡淡的烟味从他身上飘过来,像链接记忆的锚点,那个冷冰冰的上午的一切,重新在眼前浮现。
魏代天抽完烟,喜欢将眼头碾在一切能烫出焦痕的地方,再长长地拖出去一条。
他在他妈妈傅海安的小腿上,看到过这样的伤痕。
那一年他们离婚,争吵得几乎天崩地裂,失了控的男人推倒傅海安,将猩红的烟头碾上她的小腿。
而一周以前,他又在第一医院那个略显陈旧的楼道墙壁上,看见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相似的痕迹,随即就是找到医院,调取监控。
监控画面里,两个局促畏缩的老人挤在最角落。
何红苗盯着这个把他们老两口叫出来的男人,他的派头很足,仰头也只能看见他的下巴,戴着金光璀璨的表和檀香幽幽的手串,哼笑着同他们说:“五万怎么样?不行十万?”
“撒个小谎,然后消失一阵都行,反正外孙女吗,总是要给家里弄点钱的,她不干,你们不得想想办法?”
监控最后定格在何红苗皱巴巴的眼睛上。
偌大的会场陷入无比的死寂。
汹涌的信息量扑盖到眼前,围挤在台下的媒体纷纷醒神,争先恐后地按下快门。
被安保拦住的魏代天双眼充血,凶光毕现。
傅寒望着他,手攥在话筒上,一道道闪光灯交错在眼前,字字掷地有声。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我等的就是这么一个场合,不然,也根本就不会回到这里。我要的就是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你的行为多低劣和败坏。”
“魏代天,你十几年前背叛婚姻,欺骗妻子,抛儿弃女;十几年后刺激曾经的岳父,害他命悬一线,收买老人诬陷亲生外孙,伪造录音、伪造转账记录,让无辜的人白白受冤,承受不明不白的污名和羞辱。”
“这么多年,你吃准了我妈自负自傲,不会不顾体面变成一个和你不死不休的泼妇,她对当年失败的婚姻心有余悸,更对被欺骗这种事极度敏感,所以你利用她的弱点,得寸进尺有恃无恐,十年了还在断断续续地骚扰。可我不是我妈,你有多恶劣,我就有你一半,我是你的儿子,我也不会不承认,我今天就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什么脸面,体面,我都不放在眼里,你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会不计代价地反咬回去,还有当年的事,你最好好好活着,等我找你算总账——”
说得好!
阿冬扛着机器挤在摩肩接踵的人堆里,忍不住叫好,这一段太有冲击力了,跟演电视剧似的。
他将镜头对准魏代天,男人明显被彻底激怒,原本还顾忌他身份的保安被连着踹了好几脚脸色都发白了,眼看势态越来越严重,纷纷抛开心理负担死死控制住了魏代天。
现场沸反盈天,他拍完了台上的魏代天又想补补现场的情况,机子一转,整个会场本来井然有序坐着的观众几乎都站了起来,举着手机拍个不停,来不及打字直接用语音分享这个荒谬又炸裂的惊天八卦。
“卧槽卧槽!傅家那个事情反转了!不是那个女孩联合起来骗人,是魏代天花钱给人泼脏水!”
“怎么不是真的啊?魏代天亲口说的!没想到被医院监控拍到了!这还能有假的?”
“对啊,听说那个姓林的女孩还天天不死心想去学校要监控想问清楚银行卡的事,傅寒更狠,直接把这一茬大庭广众曝出来了!”
……
一片杂乱无尽的喧嚣中,只有一个女孩长久地怔在门口。
手机嗡嗡震动。
岑舒:【你好了吗?早点出来,我们号要到了。】
岑舒:【你还好吗?出什么事了吗?】
岑舒:【林伺月!】
林伺月呆呆起身,僵了半晌,一动弹,酸麻感瞬间浸透四肢,像千万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上来。她朝向昏暗的出口,搭上门把手,背后就又传来一声——
“林伺月,我看见你了。”
扩音器将音量放大,越过人群,不像方才那般锋刃毕现,而是沉静下来,犹如温水。
“我永远相信你,永远在乎你,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说过,不要忍,我会给你撑腰。”
黑暗里,林伺月握着门把手缓慢蹲了下去,而后伸手摸了一下脸颊,摸到一大片淋漓的湿润。
她猝然笑出声。
——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没有先鼻腔发酸,就痛痛快快地流了一次眼泪。
我靠
男主突然帅了
这兄妹俩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