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挽心里觉得好笑,语气也不由得轻佻:“那你也太高看我了。我的当事人坚称他没做过,我总不好替他承认有罪。法官都不能靠测谎断案,何况是律师呢?”秦颂也笑。六年不见,她讲话还是这样,拒人于千里,滴水不漏。...
说起海诚所,还是八年前顾南挽本科毕业的时候,秦颂托导师张泰来的关系介绍的律所。学历通胀在当年已初现端倪,研究生和海归的就业机会总是更多,可是比起多花两年时间在书本上,顾南挽更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政法本科四年,起初她叫秦颂一声师兄,再后来是更亲密的恋人关系。检察官与律师,本是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却因职业性质的缘故,时常意见相左,立场相悖。
思敏善辩是法庭上的制胜武器,却也是情人间的锋锐刺刀,偏偏两人又都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坚持己见远比退让妥协更难。真理越辩越明,感情越吵越淡,直至秦颂通过遴选调至北京,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这一晃就是六年。
“我听说你最近搬到东城新区住了。”秦颂将公文包放到一旁,在饮水机边抽了个纸杯,欠身接水,“在那边买房子了?”
“嗯。”
顾南挽一直有在新区买房安家的打算,毕业之后就开始存钱。那边整体规划不错,楼宇密度不高,人少肃静,房价也低,只是距离市中位置较远,上班不够方便。当时秦颂还建议过她,选房还是要选在市区,哪怕面积小些,起码生活便利。
仔细想来,两人还真的有许多不同,从生活理念到价值取向,不一而足,最后分开也是必然。
秦颂又问:“母亲还在松河住吗?身体怎么样?”
松河位于省会滨江以北,总面积不足滨江一个东城区,冬季气温可以低至-40度。顾南挽就是松河市人。
提及母亲,她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抿了抿唇,答:“挺好的。”
“你这几年——”
“秦检,还是聊案子吧。”顾南挽终于忍不住打断,看了眼手机时间,“一会儿我得赶回所里见个客户。”
秦颂被拒绝得直接干脆,有些尴尬,庆幸此时只是背向着她。等再转过身时,秦颂已经重新理好情绪,将手里的水杯递给顾南挽,点头笑道:“行,那就先聊聊案子。”
两人从前也会经常讨论案情,秦颂从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次数多了,自然要吵起来。然而此刻顾南挽却很庆幸,秦颂还是那个秦颂,公私分明,一旦讲起案子,就很少会夹带私人情绪。
话题重新回到陈厉峰的案子。
检方此前给出十年的量刑建议,希望被告能认罪认罚,从而简化后续审判流程,却在陈厉峰更换律师后被果断拒绝。
秦颂希望顾南挽能够说服陈厉峰,重新考虑检方的建议:“从在案证据来看,陈厉峰不可能没去过案发现场,更不可能没接触过尸体。他在说谎,你应该比我清楚。坚持无罪辩护对他没有好处。”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制服加持下的他就永远站在正义一方,自信笃然,居高自傲,而她是同被告沆瀣一气的共犯,唯有规劝当事人认罪伏法才是出路。
顾南挽心里觉得好笑,语气也不由得轻佻:“那你也太高看我了。我的当事人坚称他没做过,我总不好替他承认有罪。法官都不能靠测谎断案,何况是律师呢?”
秦颂也笑。
六年不见,她讲话还是这样,拒人于千里,滴水不漏。
气氛烘托至此,再聊下去估计也没结果,秦颂便不多说,只是提醒:“下次庭审之前,检方开出的条件依旧有效。你和你的当事人都可以再考虑一下。”
顾南挽点了点头,象征性地附和:“感谢秦检,我会转达。”
一口一个“秦检”生疏客套,也和秦颂彻底拉开距离。
*
律助张筱已经提前下去暖车,顾南挽离开公诉人室,匆匆往大门口去。
刚出法院大楼,忽地一股热流迎面泼来,顾南挽猝不及防抬手遮挡,掌心、脸颊一阵灼痛。
只听一道尖锐撕裂的女声在她耳边炸开——
“替杀人犯撒谎,什么黑心钱都挣,你缺不缺德啊?不怕遭报应呐?!”
顾南挽简直莫名其妙,见对方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有些眼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被害人王涛的母亲,方才就坐在旁听席上。
做了近八年刑事律师,顾南挽接触过不少情绪化的当事人,但像这样敢在法院门口直接泼热水的还是头一回见。她不想跟妇人发生冲突,回身就往大楼里走,手臂上的挎包却被妇人抓住不放。
顾南挽已经有点火了,用力扯了下包。妇人大概没想到她会反抗,闪了个趔趄,积攒已久的丧子之痛瞬间喷发,追着顾南挽边哭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
好在两名法警及时赶到,将妇人拦了下来。
热水烫过的红痕还在,水却已经冷了,一大片铺在领口,冰沁沁的。顾南挽只能自认倒霉,打开挎包要找纸巾,一包纸巾已经递到她面前。
抬头见是秦颂,比当众被人泼水更尴尬。
“……看我笑话的?”
“我有那么无聊吗?”秦颂被她气笑,也不知道顾南挽对他哪来这么大恶意,抽出一张纸巾要替她擦脸颊的水,却又被她偏头避开。
顾南挽迅速扯过他手里的纸巾,低头错开男人视线,小声说了句“谢谢”。
秦颂看见她手背的烫红痕迹,不禁蹙眉,“热水啊?”
“没事儿,不太热。”
“……”
还真是每一句ʝ 话都得跟他唱反调。
手背火辣辣的疼,顾南挽拿纸巾轻轻压掉水渍,就没再碰。秦颂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去拿冷水冲一下吧。”
“不用了,真没事儿。”
“走吧,我陪你去。”说着,男人握住顾南挽手肘,就要往洗手间带。
正在这时,顾南挽挎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张筱半天没等到人,便打电话来催。顾南挽如释重负,趁机挣开秦颂,“同事找我,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离开。
女人背影是他从未见过的慌张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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