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朝阳心里很堵,像一口浓痰挡在嗓子口,他这辈子最难接受的事就是被人冤枉。
改天早上陈俊玲上班,出了胡同口刚到公交车站,看见付朝阳杵在那,她手里的糖油饼差点掉了,到底是有愧。
车很知趣的来了,陈俊玲一步迈上去,被付朝阳拦住,“你等会儿!”
陈俊玲很快被挤到一边,其他乘客从她身后绕过来上车,她的表情还是很乖,有点委屈有点惶恐的看着付朝阳。
“你跟谁搞对象呢?”付朝阳问。
陈俊玲以为他想打听自己的私事,她并不想说。
“那人是……跟我一样?”
陈俊玲这时候不高兴了,瞥了他一眼,“他才不是呢!”
付朝阳顾不上自己心里别扭,赶快补充:“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就是,他,我怕他对你不好。再说,他顶着我的名,总得让我知道是什么人吧?”
陈俊玲适时的等来了第二辆车,她快步挤进人群,凉鞋在地上一出溜,鞋带差点断掉。
晚上,陈俊玲随着自己的男朋友走进大华电影院旁边新开的舞厅,这个舞厅的功能非常多元,卖酒,卖新出的速溶咖啡,卖一种叫三明治的夹心面包,卖的果盘里有切好的西瓜还配了菠萝罐头,想上去唱歌只要花两块钱,就能让全场的人听自己五音不全的歌声,而且必需听,不想听也硬往耳朵里灌。可以跳舞,自己带舞伴也可以,临时从人群中发掘也可以,各凭本事。
红色的灯光把陈俊玲圆润的白脸映的通红,男伴问她喝什么,陈俊玲明显对一切都很陌生,看着身边漂亮的,时髦的男男女女,她感觉自己很土气。
她下意识的摇摇头,压低声音说:“你点吧,我也不懂,别露怯了。”
男伴吸了两口烟,回头找到一个服务员:“两杯雀巢,一个果盘,一份三明治。”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雀巢是原装吗?”
服务员点头,男伴也点头。
雀巢上来,陈俊玲闻着便皱眉头,“怎么跟中药是的?”
男伴喝了一口,说:“味道好极了。”这是当年的流行广告词,正配这两杯棕黑色的雀巢咖啡。
陈俊玲喝了一小口,确实喝不惯,男伴用手抹了一下她嘴角挂着的一滴棕色,转身点了粒粒橙。
等菜的功夫,男伴问她喜欢什么歌,陈俊玲说:“都成,李谷一什么的,就春节晚会那些。”
男伴问:“喜欢崔健吗?”
陈俊玲一脸茫然:“是香港的吗?”
男伴又喝了一口咖啡,摇摇头,他觉着她对摇滚乐应该是一无所知。他想了想,问:“咱俩星期天去真正的迪厅吧,麦克杰克逊。”说着在沙发上扭了一下。
陈俊玲听说外国人又一头雾水,麦克,一听就是外国人,说:“我不会跳舞,我看你跳吧。”
男伴有点扫兴,“俊玲,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啊?”
陈俊玲翻翻白眼想了半天,“我爱看《综艺大观》,我挺喜欢倪萍的。”
男伴点点头,觉着跟她聊天是没什么共同语言了,还是干点实际的事情要紧。
男伴起身跟陈俊玲坐在同一侧。
他搂住陈俊玲的肩膀,她有点不好意思,扭一扭,用目光扫向其他桌,示意对方,别人都在看着呢。
男伴不在乎,索性搂的更紧,最后嘴唇落在陈俊玲的脸上跟嘴上。
别的桌根本不在意,各个桌都在吻自己的,没人在乎别人,陈俊玲感觉到对方把舌头伸进自己嘴里,她自己也发出了一点声音,舞厅里被“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的歌声包裹覆盖,气势雄浑,
“京京,你慢点,你慢点。”陈俊玲捂了一下胸口,她有点喘不过气。
陈俊玲跟她的男伴郭京京的进度已经在她的掌控之外了。
两个人是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过程非常简单,一个粗鲁的中年男人要抢陈俊玲旁边的空座位,陈俊玲并不怎么会处理跟别人的冲突,被人推一把很委屈,张张嘴又不会吵架。郭京京及时出现,呵斥了抢座的男人,然后用一个很绅士很洋气的手势请陈俊玲坐下。他几乎是解救了陈俊玲,算得上是英雄救美。
这样的相遇竟然还有第二次,是在陈俊玲下的的那一站,郭京京从前门看到后门的她便一起下车,然后一个刻意的对视:“你也在这边上班?”
永安里跟双井差了好几站,郭京京是故意提前下了车。
两三次的偶遇给了陈俊玲很强的心理暗示,他俩有缘分。更何况这个男孩外表帅气,穿着入时,仿佛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时装模特,更难得的是,男孩对她表示出明显的好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又难能可贵的事?
在郭京京向陈俊玲提出一起去尝尝友谊商店旁边新开的美国 31 种口味冰淇淋的时候,陈俊玲的爱情来了,混合着草莓香草巧克力的新鲜的甜味。
之后的情节不由陈俊玲做主,郭京京的邀请她无力拒绝,陈俊玲比一般的女孩乖巧而且没主见,郭京京比一般的男孩勇敢而且他对女孩有办法。郭京京的著名理论是,女的喜欢被人摸,喜欢被人亲,喜欢去黑地方,但是她们从来不说,只要男的主动拉她去,没有不成功的。
这些理论在陈俊玲的身上完全应验,果然是一拽就走,遇到半推半就之时,郭京京一个挑逗的眼神,再伸出喷了香水的手腕把她一搂,她推一下,说句“你坏”就跟着任他使坏去了。
郭京京对陈俊玲也还不错,会带她去秀水街,去展览路,那些吊带小背心,超短裙,都是他送的礼物,他不但会哄女的,还会砍价,标价 55 块钱的超短裙最多 25 块拿下。
陈俊玲交了男朋友几乎是尽人皆知,但是对象具体是谁,没人知道。
在气氛浓情蜜意,灯光昏暗暧昧的时候,郭京京让陈俊玲等他一下。说罢,他走上舞台,拔下麦克风,回头跟乐队耳语了几句,鼓手一段前奏,之后是郭京京的歌声,“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郭京京唱歌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坐在右边第一桌的陈俊玲,陈俊玲的眼睛算不上明亮又闪烁,但是现在她自己也相信自己好像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陈俊玲完全被这把火烧透了,郭京京在她胸口乱跳的时候,他腰胯灵活一扭,费翔如在眼前,陈俊玲也勇敢起来,等走出舞厅,她直白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京京,我想把咱俩的事跟我妈说。”
郭京京撇嘴一笑,“怎么着,让我见丈母娘?”
陈俊玲伸出手来打一下郭京京,“讨厌。”她心里有点高兴,郭京京提出丈母娘的概念让她心头暗喜,看来他是很看重两人的关系。
“玲儿,我对咱俩的未来非常认真,但是呢,我觉着咱俩应该再磨合一下。”他把自己的两只手跟陈俊玲的交缠在一起,“咱俩得了解,得试试。”
陈俊玲说:“咱俩了解的还不够?咱俩还怎么试?”
郭京京说:“咱俩在灵魂上非常般配,但是其他方面是不是契合还得再看。”
陈俊玲问:“怎么看?”
郭京京说:“这么着,你请两天假,我带你出去玩去怎么样?”
陈俊玲先是一阵狂喜,然后犹豫:“那得住外边吧?”
郭京京摸摸下巴磕,认真的说,“我认为一起旅个游,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对检验咱俩的默契,很有必要。”
付朝阳坐了两站公交车到了位于天桥附近的公共汽车总站,董健康借了一辆三轮平板车,要他帮忙一起拉一台从亲戚家收来的二手洗衣机。
董健康从街道办事处过来,两人在公交总站汇合,付朝阳来的很早,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他下了晚班,胡乱扒拉两口饭就出来,到的时候才到七点。
付朝阳下车之后先抽了一根烟,有点无聊,还有半个小时,等人的时间过得真慢。
天还不黑,付朝阳决定看公交总站宣传栏的宣传消磨时光,跟看报纸是一样的。
宣传栏里贴的内容是最近几个月车队学雷锋做好事的图片,去敬老院帮助擦玻璃,扫公交站附近的垃圾脏土,擦公交站牌。一个宣传栏看完了,还有十分钟,董健康怕是要迟到了。付朝阳不着急,他从来都是把自己的做好了,别人做的好不好他不怪罪,他就耐心的等。
这一组宣传栏是五一劳动节时候车队选出的优秀司乘人员,司机的地位更高,在上边一排,优秀售票员在下边一排,付朝阳猛然认出靠右第一个是刘炀。
他这才想起刘炀的那路公交车总站也在这个车队。
刘炀的照片跟他见到的不太像,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光光溜溜的脑门,脸型流畅饱满,不施粉黛,嘴唇不红润反而有点发白,可能是贫血。上边写着刘炀的事迹,付朝阳背着手猫着腰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
刘炀是优秀售票员,服务热情,积极给老人跟小孩找座位,没有座位就站起来让他们坐自己的位子,还给一个老年痴呆的乘客找到家人。事迹洋洋洒洒密密麻麻一大片,像一篇认真撰写的通讯报道。
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付朝阳还没看完,他还想看,这个刘炀跟穿裹身裙子的刘炀好像又不是一个人,他摸兜找火柴,结果火柴盒卡在兜里拿不出,天黑的很快,好像一瞬间就连刘炀的照片都看不清了。
“小付。”
这是董健康的声音,付朝阳把刚拿出的火柴划着,他下意识一回身差点烫着自己。
“这呢。”付朝阳回答。
他决定,改天要来看看清楚。